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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成人与上帝信仰:朋霍费尔《狱中诗》一解

《狱中诗》与《狱中书简》可为姊妹篇,均出于朋霍费尔被纳粹囚禁之时。生命随时可戛然而失的非常处境,在朋霍费尔心中激起了猛烈的思想风暴,刮起了将其知情意及信仰都尽卷其中的精神旋风,而信仰则是其精神旋风的漩涡,思想风暴的风暴眼。

在他看来,基督徒已临到了这样的时候:世界已经成人,上帝在世上已然不再。若说其仍在,则是种不在之在。当此处境,要怎样信仰才蒙基督喜悦呢?这就是朋氏眼中基督教1900余年空前未遇之大变局,是其狱中思想风暴及其结果的狱中书简和诗歌的成因。

若可说诗乃人生命激情最强烈、精粹的表现,那么,《狱中书简》则可看作朋氏思想风暴的烟尘,《狱中诗》则可看作使那风暴凝聚旋腾的内驱力。这使《狱中书简》可作为解读《狱中诗》的导航。

世界成人与人的生命感觉

《狱中诗》第一首所吟乃生命随时间无法挽回的消失:

我仅仅知道 你走了!一切都成为过去/你可感觉现在我如何握住你?/——紧紧地抓住你/——必须抓到发痛/我如何扯碎你?/使你鲜血泉涌/仅仅为了确定你在我身旁/有血有肉真正的生命/你可感觉我惊人地渴求痛苦?/渴想看到鲜血流动/只有那样一切才不会沉没/消失在过去/……/当你 我过去的生命 如此迅速地消失/我的血肉被火红的钳子撕裂/狂暴的抗拒与愤怒围攻我/我向空中抛出鲁莽、无益的问题/“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不断地质问/为什么我再也感觉不到你/——生命正在过去,过去的生命/我必须思考,再三思考/直到发现我所失去的。

这种对眼看生命离去而无法抓住哪怕一缕碎屑残片的绝望和恐惧,几人能写得如此撕心裂肺般疼痛呢?若对生命的执拗不是近乎疯狂,如此诗句何以出之?生命难舍,盖因其美:

你的影像也如此对我消失/我不再记得你的脸庞,你的手,你的形状/一个微笑,一个景象,一个招呼出现眼前/瞬间崩解/………我要吸取你身上的芬芳/深深吸入,久久停留/有如炎热夏日繁花茂盛迎着蜂群/使其陶醉/又如水蜡树使天蛾沉醉/然而一阵强风摧毁了香气和花朵

对生命的爱恋,真当得“浓得化不开”呢!诗句所以显得非同寻常,乃因其作者是德高望重的牧师,万人景仰的与纳粹生死相搏的勇士,亦因这种尘世情怀正由其思想风暴喷薄而出,其中飞旋着他的信仰激情,是他信仰经验和神学思辨的诗化表达。

世界的成人是他狱中信仰和思想攀登的巅峰, 其中显而易见的,首即人在世生命感觉的醒觉。他说,在狱中,每天早上的太阳都在“提醒”他:

我还有一个身体。……我会很喜欢让我的动物性生存苏醒过来,不是那种会降低人的动物性生存,而是那样一种动物性生存,它使人摆脱纯粹心智性生存的沉闷和虚假,使人变得更纯粹更幸福。

人不是没有肉身只有心魂的天使。朋霍费尔说:“坦率地说,当你躺在妻子怀中时,对超越的渴望,说得缓和些,也是一种缺乏情趣的,那肯定不是上帝希望于我们的。……如果他高兴允准我们某些压倒一切的人间幸福,那我们就不该企图比上帝本身还要更具宗教性”。

他对充满生命欢乐的古希腊情有独钟,赞扬“它是产生于人类生存的丰富与深厚,而不是产生于它的焦虑与渴求”, 说他“几乎接近于为了基督而要求承认这些神祇”, 并说他“不能同意狄奥根尼的看法,至善就是无欲,……因为那样的话,我们会变得麻木不仁”。

《狱中书简》
四川人民出版社

尘世生命感觉如此强烈显然会被某种“宗教性”人怀疑是否合宜,但对朋霍费尔,这恰是人类成人的标志。因“上帝也不轻视人性,而是为人的缘故而降世为人”, 人为什么却反要轻视甚至压制人性呢?他说:“只有当一个人热爱生活热爱世界,深感没有它们就万事皆空时,他才能相信复活,相信一个新的世界。” 《过去》里强烈的生命渴望,正是朋氏这一信念的生动写照。

第二章《幸与不幸》抒写的也是对生命之热爱、对尘世栖居诗意之发现。恰如林鸿信先生所说,该诗“比较抽象地反省朋霍费尔在狱中所受的煎熬痛苦”,虽不乏“不以幸为喜,亦不以不幸为忧”一类福祸不惊的恬淡,但其中真正让人心感震撼的,却并不是其中的神学义理(参林氏《狱中诗》相关评论),而是诗中的“煎熬痛苦”,是人生中突如其来的那些“幸”或“不幸”给人的难以承受的撞击。

因“幸与不幸/迅速地压倒我们”;“就像流星/遥远天际浑然抛出/闪耀划过轨迹迫近/瞬间飞越我们头顶/平凡单调的日常生活/遭遇侵袭碰撞/变成碎片”。如果我们想到作者在婚姻、友谊、刺杀行动等中跌宕起伏的生命遭际,便不难觉出 “幸”和“不幸”对其心灵撞击之强烈凶猛。

也正是因此之故,它们——尤其是“所有的不幸”——才配得“从永恒照射过来”的上帝之光,以及“母亲和我所亲爱的之时光/朋友和弟兄的时光/以温柔的/属天光辉/轻轻环绕”的安慰。命运的奥秘是朋氏狱中思考的重大问题之一, 虽然该诗说何为幸或不幸“只有时间能够区别二者”,但他更强调的是面对命运来袭时的“满怀坚定的决心”,并努力在非人的遭际中找到“命运”中的“天意”。

从他“只有通过完全彻底地生活在这个世界上,一个人才能学会信仰。……以自己的步伐去接受生活,连同生活的一切责任与难题、成功与失败、种种经验与孤立无援” 等去看,幸或不幸对人的冲撞,在朋霍费尔的心中毋宁是颇为沉重的。

第三章《我是谁》为自己何以会外表形象与内心实情反差巨大而惶惑不安,急切询问:“我是谁?是这或是那?/今天是这人,明天是那人?/同时是二者?人前的伪君子/私下却是落单惊慌流泪的懦夫/内心好像溃散的军队/仓皇逃离到手的胜利/我是谁?”

这种对自身身份的关切,要确认自身之所是的焦虑,不正是人之成人的标志吗?而且,该诗不是像通常基督徒所做的那样,将内心的灰暗、恐慌、怯懦等归为人的软弱、罪性,而是归为上帝:“不论我是谁/哦!上帝/你知我心/我是你的”。这也就是说,人的高尚、高贵属于上帝,负面的东西岂不同样是上帝所准允?岂与正面的东西全然水火不容?

第七章《朋友》之所吟是对精神的追求,但还是对人性的赞颂:

成熟的人/从忠实朋友寻找的/既非命令、亦非不容置疑的律法教条/而是来自诚挚良善/使人自由的忠告/或远或近/喜乐或悲伤/在彼此身上/认出真正的帮助者带来自由/以及人性

当然,对人性诗意的发现和培育不是朋氏之功,欧洲文艺复兴以及他德国同胞的浪漫主义和狂飙突进等早居功至伟。朋霍费尔的贡献应在于,他让一直强调人的罪性、卑微的基督教世界,对人的尊严和价值的意识更进一步地自觉和强化了。他让基督徒们不仅晓得礼赞上帝,而且晓得礼赞人、人的世间生活。这一点意义重大:耶稣基督不仅是神,而且是人,即神人;不仅人需要神,需要神帮助人的苦弱,而且上帝也需要人,需要人参与上帝的受难。

对上帝和人的神人性以及双方的辩证互动的强调,是和朋霍费尔差不多同时的俄罗斯哲学家、神学家别尔嘉耶夫(1874-1948)的核心学说,对我国学界有广泛深刻的影响。惜乎朋霍费尔其逝也早,对此未及深入展开。

《朋霍费尔》传记
上海三联书店

哲思:信仰中的逻各斯

在朋霍费尔,世界成人的另一面,是与生存感觉的自觉同时,理性探究、理性思辨的深入推进。人的理性归根结底是由人生存感觉的祈向所驱动和形塑的。当人生存感觉发生变化,当人性诉求深入信仰经验之时,新的神学努力自将不期而至。作为一个神学家、思想家,朋霍费尔将其广博尖锐的思想探索融入其诗歌,赋予了其诗歌不同寻常的哲学品质和思想含蕴。

我们已看到,在《过去》中,生命被“过去”永远抛弃的绝望,将诗人抛进了深渊没顶般的困惑和惶恐:

生命,你对我做了什么?/你为何而来又为何而去?

这显然是对被赋予生命这件事本身的形而上追问:生命之临之于我这件事岂不需要认真思索吗?其因何而来,又因何而去?既终将离去,复何又来之?它对我做的一切算是什么呢?难道只为我浅尝片刻时的欢愉,然后便被弃于孤苦恐惧里哀哭?此中原委究竟何在?

过去 当你离我而去/你岂非仍是我的 我所拥有的 过去?

回答生命为何来而复去的问题很难,但毕竟还相对较易。因生命的来去显得像是完全在我身外的东西,全不由我掌握,大可束之高阁,不予理睬。但是,“过去 当你离我而去/你岂非仍是我的 我所拥有的 过去?”却断然地无法回避。因我确曾拥有生命,但如今它却“过去”了,再没有。

问题的难解在于:一方面,你不能说过去的“我的”过去还仍然属于我,因它已经离我而去了,我已经失去了它,无法找回了;另一方面,如果说我的过去已不再属于我的话,那么,此时此刻的我还是完整的我吗?我不就是一个只有“现在”之我,而没有“过去”之我的一片“我”的碎片了吗?

可是,接下来新问题又要出现了:难道现在的我不是从过去的我而来吗?我的过去不是仍旧在我身上吗?但是,若可这么说,那么,这不就是意味说我的过去并没有过去,它仍然在我身上的。可是,我的生命感觉明明白白告诉我,我的过去已经永远地过去了,我哪里真还拥有我的过去呢?

不难看出,朋霍费尔的思路是思辨性的,甚富概念辩证法品格。最后,诗人似乎理竭智穷,将问题的解决交给了祈祷:

伸出双手/我祷告/我经历新事:/ 借着感恩与忏悔/过去的一切/生命中最生动的片段又回来了/把握在过去当中上帝的赦免与良善/祈求他在今日与明日都保守你

在这里,“祷告”、“上帝的良善与赦免”与对时间的形而上学思辨有何关系?

关系在于:上帝“是昔在、今在、以后永在的全能者” ,是永恒。这就意味着:上帝与时间的过去、现在、未来是全然地同在的。因永恒无始无终、自在永在。这样,若说“过去”过去了,那仅仅是对人来说过去了,但对上帝却没有过去,上帝永恒地与每一时刻的现在、过去、未来同在。

时间与永恒不是同时的,因时间不恒在;但永恒却与时间同时,因永恒恒在。这恰即朋霍费尔半个世纪之后人们所谓之恒时同时性。朋霍费尔没直接这么说,但“把握在过去当中上帝的赦免与良善/祈求他在今日与明日都保守你”,不分明也就是上帝永恒地与过去、现在、未来同在之意吗?《过去》是《狱中诗》中哲学品格甚强的一首。

第三章《我是谁?》应是相关思想过程的诗性表达。在狱中朋霍费尔“经常自问我到底是谁”,对自己人前人后穿了像“演戏的外衣”似的表演,进行省思。 这种情形,按传统教义,很明显应说其为人的堕落、罪性的表现,它说明没有救恩则人无从得救。

很明显,人前人后的两个我都是同一个我,人不可能完全弃此而取彼,也不可能对此大加赞赏而对彼只大加挞伐。这里的难题在于:如果可以且必须取此弃彼的话,那么,那个被取的和被弃的我还是否同一个我呢?若是,那么,我怎么可能取此我而弃彼我?若不是,那么,是哪一个我在行使着对我的如此这般的选择行为呢?是我之外另有一个我在主宰着我的选择吗?可如此一来,便又要生出一个我自己的我和我身外的我两者间的关系问题了,事情就更加复杂难缠。

也许这就是朋氏在“我是谁”的省思中要感觉“我比过去更不了解自己,我越来越讨厌心理学,越来越厌倦与内省的分析”的原因,这实在是最能探幽烛微的哲学思辨也难以豁然开朗的问题。最后,朋霍费尔并未指责这种表里不一,而是另辟蹊径:“上帝为人做了外衣,这意味着,(在堕落的状态下)人的生活中有很多东西应该遮盖住。……自从人类堕落以来,沉默和隐秘才是最根本的。” 当然,他并没将这种行为与“罪”完全割开,但他的思考新意灿然。

朋霍费尔诗歌的思辨品质,应是其“世界已成人”的应有之义。他说,走向人类自律的运动大约从13世纪即已开始了; 世界在历史、神学(切伯里的赫伯特爵士)、伦理学(蒙田和博丹)、政治学(马基雅弗利)、哲学(笛卡尔、斯宾诺莎、康德、费希特、黑格尔)等多方面的发展,已完全地“肯定人和世界的自律”。 “上帝正在越来越被挤出这个世界,因为这个世界已经成年了”,我们没有理由“为着基督而要求收回一个已经成年的世界”。

朋霍费尔认为,既然如此,传讲基督教的语言便也必须更新。虽然“正如布尔特曼设想的那样,你不可能把上帝和奇迹分开,但你却必须能够在‘非宗教’的意义上解释和表明它们二者”,而“在非宗教的意义上解释”,也就是“形而上学的角度”和“个人主义的角度”两个方面。 否则,我们将难以富有成效地与已成年的世界来谈论信仰,虽然这种谈论离不开“福音的基础”,离不开“基督之光”的辉耀。

正是这种理性的自觉,使朋霍费尔的诗歌不仅能给人信仰的激情,而且能给人神学和哲学的启迪。

精神与自由:上帝不在的同在

《狱中诗》中《狱中夜语》、《自由四站》、《摩西之死》和《约拿》这四首写于不同时间,但可看作一个组诗,写的都是与死亡几乎直目相对下的思想和激情。《自由四站》描绘自由旅程的四个阶段,其它三首可分别归于其中相应的某个阶段,从而构成一个脉络勾连的叙事诗。

诗所言非他,唯勇士之心耳。此四首诗真乃天鹅之歌,令人读之不由不击节而叹,思接万端。因迄至今日,有多少人能说已“成人”,已不再信奉在世上施展力量的上帝呢?朋霍费尔说:

上帝在这个世上是软弱无力的,而且这正是他能够与我们同在并帮助我们的方式,……基督帮助我们,不是靠他的全能,而是靠他的软弱和受难。这就是基督教与一切宗教之间的决定性区别所在。人的宗教性使他在自己的苦难中企望上帝在这个世界上的力量;他把上帝作为Deus ex machine ,然而圣经却使人转而看到上帝之无力与受难;只有一个受难的上帝,才能有助于人。在这个范围内,我们可以说,我们刚才所说的世界借以成熟的那个过程,就是放弃一种虚假的上帝概念,就是为圣经的上帝而扫清地面,这个上帝凭着自己的软弱而征服了这个世界中的强力和空间。”

上帝不是古希腊舞台上的降神机,可以随时奇迹般从天而降,施展“大能”,救苦救难,就像那些“宗教性”的人所盼望的那样。在朋霍费尔,那样的上帝并不与我们同在。不过,朋霍费尔说,我们仍然可以得到上帝的同在,而“得到它要付出的代价,只能是心智上的诚实”。他说:

唯一的道路,是《马太福音》第18章3节的道路,即通过忏悔,通过终极的真诚。而要真诚的唯一途径就是承认,我们必须生活在这个世界上,eus non dartur (即使上帝不存在)。这正是我们看到的东西——在上帝面前!所以,我们的成年,迫使我们真正地认识到了我们与上帝面对面的处境。……与我们同在的上帝,就是离弃我们的上帝(《马可福音》15:34)。

当降神机拆除之后,与上帝就直接“面对面”了,此时我们才会晓得上帝是“软弱和受难”的上帝,才晓得上帝期望我们参与他的苦难。朋霍费尔说:“现代人受到的挑战,是要在一个不信神的世界的手里参与上帝的受难。……使基督徒成为基督徒的,不是某种宗教行为,而是在这个世界的生活中参与上帝的受难。” 是祈求上帝解除自身苦难,还是与上帝一起受苦,是基督徒和异教徒的分水岭,正如第四章《基督徒与异教徒》之所说:

有人亲近上帝,当他患难困苦/见他可怜受辱,挨饿无屋困顿/被罪恶、软弱、死亡纠缠不休/当他受苦基督徒站在身旁

由此可以理解,为什么只有十章的《狱中诗》里,五、六、八、九等皆系对自身苦难和死亡逼迫的胸臆直抒,且篇幅最长。因为苦难就是“成人”的基督徒对上帝同在的领受。

朋霍费尔诗歌手稿。

《狱中诗》让我们看到,这种上帝的同在何等单纯,堪称“伟大的单纯”或“伟大的天真”!因为其中除了对上帝的信和爱,除了基之于此的对苦难的承受,没有丝毫力量、功利诉求的杂质,因为“基督徒不是homo religiosus(宗教性的人),而是人,纯粹的、单纯的人,正如耶稣与约翰相比是人一样。”

这种“伟大的单纯”还可是“清澈的公义,简单的自由”:

就算面对敌对喧哗声浪/在人面前依然宣告自由!/……看啊!人们/神圣的力量/正动工改正/欢呼宣扬:/信实公义/新的族类!/上天与大地之子和好/带来平安美妙/大地,欣欣向荣!/人们,得到自由!/得到自由!(《狱中夜语》)

上帝恩典笼罩自由大地/全新圣洁百姓诞生此地/上帝对强弱者的公义/防范任何独裁与暴力(《摩西之死》)

说是“清澈的公义”,乃因这种公义以上帝对每个人明明白白的爱和怜悯为尺度——试想:有什么比基督的爱、怜悯更清澈透明呢?说是“简单的自由”,乃因这种自由毋需任何阴谋阳谋的谋划,毋需任何强力的攻击防御,只需为上帝的义而不怯懦受难即可——试想:有什么比为了爱和义挺身而出更简单的呢?

温克尔曼以“高贵的单纯,静穆的伟大”称颂古希腊艺术,朋霍费尔《狱中诗》的这种“伟大的单纯,清澈的公义,简单的自由”岂不是可称颂吗?

因此,就像要“凯撒的归凯撒,上帝的归上帝” 一样,世界的成人,并非对上帝的拒绝,而恰是对他真正清醒、彻底的委身。针对布尔特曼对圣经的“解神话”,朋霍费尔说:“我赞成这样一种观点,即完整的内容,包括神话概念在内,都应予以保留。新约并不是普遍真理的一件神话外衣;这神话(复活等等)就是事情本身。” 海上恶浪中的约拿(《约拿》),毗斯迦山上对上帝呢喃的摩西(《摩西之死》),为每个人解除困苦的上帝(《基督徒与异教徒》)等让我们读到的,正是福音书中神话的上帝。

很明显,这位上帝若不是精神性的上帝或者精神本身,又会是什么呢?福音书说的“上帝是个灵”,亦大写的精神(Spirit);福音书说敬拜上帝要用精神,因既然上帝是精神,拜他却反要用物质吗?

这便是第七章《朋友》所说的:朋友相互磨砺、启发,一起迈向精神的旅程;朋友来自精神,是朋友之间自由的赠礼。诗歌吟道:

不是来自沉重的土地/神圣有力的/血、性以及宣誓/那地为古老神圣秩序/护卫、复仇/防范邪恶与疯狂/不是来自沉重的泥土/而是来自自由的选择/来自精神的自由期待/毋需誓言与法律的约束/朋友是送给朋友的礼物

“土地”当指异教的古老秩序,“誓言与法律”像指的旧约律法,这两者皆非友谊之源,其源在“精神的自由期待”,即新约所启明的上帝的精神。精神、自由一体两面:只有精神才是自由的,也只有自由才会选择精神,而精神、自由间的纽带则一定是爱,是这两者之间的互爱。故朋友就是朋友间的爱的赠礼。

另一方面,由于精神必精神方可求之,这样,人就只有具备了追求精神的精神,方可能踏上精神的旅程:人以人的精神追求上帝的精神。这就是《朋友》所揭示的:

最珍贵又最稀少的自由之花/来自嬉游、勇敢与信任的精神/在最欣喜的时刻跃出/就是为了交友广阔的朋友/起先是玩伴/在精神宽广的旅程/迈向遥远美妙丰富

“嬉游、勇敢与信任的精神”乃抒情人与其朋友的精神,属于人的精神;“在精神宽广的旅程/迈向遥远美妙丰富”中的“精神”当是上帝的精神,即他们所求的。“你们祈求,就给你们;寻找,就寻见;叩门的,就给他开门”。 于是,“有如隐藏的秘密宝藏/向追寻者呼唤/当精神触摸头脑与心灵/以伟大、愉悦、大胆的思想/用清澈眼睛自由自在地/面对世界/当精神生出行动/那使我们站住或跌倒的行动/从强健的行动/做工成长/赐人生命内涵与意义”。

若与《自由四站》互看,这段的诗义更豁然朗现:诗中“伟大、愉悦、大胆的思想”,不都是上帝的“精神触摸”其“头脑与心灵”的恩赐吗?而朋霍费尔毅然“参与上帝的受难”,不正是从上帝汲取的“精神生出行动”?看哪,他一切的“做工成长”,正是上帝所赐之“生命内涵与意义”!

朋霍费尔说:“既然已经成人,世界就更加不信神,也许正因为如此,它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离上帝更近了。”《狱中书简》,第180页。]信哉斯言!在朋霍费尔之后,那苦弱的、以不在而与我们同在的上帝才是可信仰、可赞美的:

所有美善力量奇妙遮盖/不论如何期盼安慰/在晚上早上每个新的一天/上帝都必将与我们同在(《所有美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