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文化大革命”的过来人和研究者,我对中国人忏悔之少感到吃惊。 我曾与全国20多个省、市、自治区的“文革”亲历者作过访谈,其中有叱咤风云的“闯将”,也有一般卷入者;我曾收集和阅读国内及海外出版的中英文的“文革”回忆,我听到和读到的多半是控诉与辩解,甚至是炫耀,很少有忏悔,更少有真诚、深刻的反省与忏悔。 时至今日,堪作全民族道德与良知楷模的,正是巴金老人讲过的那些话。这些话是真诚、勇敢的,但与那一场浩劫的深重相比,我认为也是不够深刻、空洞乏力的。难道巴老的这些话,就成了我们全民族道德水准和历史智慧的上限? “文革”中发生了那么多蠢行、丑行、恶行,甚至罪行与兽行,而事后受到法律追究和惩处的只是屈指可数的那么几个人,因此,事情是再清楚不过了:那成千上万的“文革”中做过坏事、伤害过别人(当然程度、责任不等)的人,难道不应该反躬自省,难道不应该有所表示,做一些忏悔? “文革”中,有多少人写大字报揭发批判自己的老师、校长、同事、领导,甚至自己的父母,使他们的心灵受到创伤,使他们成为运动的靶子;“文革”中,有多少人被侮辱(戴高帽子、剃阴阳头、挂黑牌、游街,“坐喷气式”)和遭毒打,多少人被抄家被赶出大城市;“文革”中,有多少寺庙、教堂被砸,多少图书馆、实验室被毁……这一切,显然不只是那几个元凶大恶亲手所为,那些干过错事坏事的人,难道真的还认为那是“革命行动”?难道以为可以借口“狂热盲从”、“上当受骗”而一推了事?有多少人敢说自己做错事、做坏事只是由于认识和信仰的原因,而没有实际利益的考虑,比如在众人面前表现自己革命,为了向上爬而不惜落井下石,或者为了自保而毅然决然地“站稳立场、划清界限” ?我认为,忏悔是绝对必要的,至少对于那些伤害过他人,并非只犯了小过小错的人是如此。据我所知,“文革”中不少受过巨大伤害的人,虽然知道不可能一一追究刑事责任,但对这世道究竟有没有公理,人们有没有良心还是极其看重的。有的校长、教师等了十几年、二三十年,终于等到当初批斗过自己的学生的道歉,这对他们是莫大的安慰。当然,绝大多数情况是苦等几十年毫无音信,受害者的创伤永远无法愈合,这不公道的世界对他们而言是终生灰暗的。如果没有成千上万的人站出来忏悔和承担责任,“文革”这场悲剧对于中华民族而言同时也是一场闹剧,一出滑稽戏。它有行为的受害者,却找不到行为者。“文革”这段历史的记载犹如神话,什么坏事都是“四人帮”一伙干的,那几个人就像孙悟空,吹一把汗毛就会变成成千上万个,并且无时不在无处不在地做尽坏事。其实,在我看来,忏悔说到底是为了过失者自己,忏悔固然不能抵消过失,却使你的道义立场发生转变。如果你连正视过去、公开悔悟的勇气都没有,那么,你欠下的那笔债将终生尾随着你。 那么,为什么如此之多应该忏悔的人不忏悔?这里有比较复杂、深刻的历史原因和现实原因,不对这些原因进行分析,一味作道德追究和灵魂拷问显然是不够的。 “文革”是一场极其复杂和特殊的政治运动,其间波谲云诡,潮流反复多变。除了“中央文革小组”中一小撮核心人物之外,几乎没有贯穿始终的“左派” 。“昨日座上宾,今日阶下囚”;今天用你打他,明天又用他打你,这个阶段一批人是天之骄子、革命闯将,下个阶段就成了“革命的绊脚石”,“右倾复辟的急先锋”,因此,“文革”的积极参与者几乎无例外地具有两重性,一段时间属于被整的人群,另一段时间侧身于整人的队伍。当“文革”被彻底否定之后,人人都愿意把自己说成是受害者,也几乎是人人都有理由把自己说成是受害者。人是这样一种动物:他们善于有选择地记忆和有意识地遗忘。很多人并没有从原则上拒绝忏悔,只不过认为需要忏悔的是别人,不是自己,就像有些日本人只爱谈广岛的原子弹,避而不谈南京大屠杀和珍珠港的偷袭一样。 忏悔难的另一原因是“文革”的参与者绝大多数卷入了当时的派性斗争,时过境迁,派性对立情绪仍难消除,许多人今日的是非观仍囿于当时的是非,他们走不出“文革”的阴影,并没有真正告别“文革”。缺乏研究和反思的后果之一是,全国上下都把那场浩劫的原因、千百万人疯狂失常的原因,说成是一个认识问题,道德的反思被有意地忽略了。如果批判人、整人、打倒人纯粹只是误认为这些人在“搞修正主义”、“走资本主义道路”,那么这种失误是与良心无关的,这样的反思只触及大脑,不会触及灵魂。“文革”中年轻的积极分子在反思时,最爱说的就是自己当初的理想主义。不错,虚幻的政治理想确实是令人迷狂的原因,但如果没有私利、野心、内心野蛮的冲动,为了邀功得宠而抛弃自尊与常识,“文革”不知会少多少血腥暴行和指鹿为马的笑话。 对忏悔的抗拒还有一种深刻的原因,这是一般人难以想到和难以理解的。有一些具有反思能力和忏悔勇气的“文革”参与者,他们深感社会上流行的对于“ 文革”的想法是有悖历史真实和有失公允的,他们对自己的经历和反思相当认真,他们不愿意让自己的检讨落入俗套。当一些少不更事、血气方刚的青年把他们视为“文革余孽”并喝令他们忏悔时,他们摆出冷漠与高傲的姿态,觉得连解释都是自取其辱。他们并非不想忏悔,支撑他们的信念是:不能畅所欲言地说出一切真话,就什么也不说。 我理解这样的人,但并不赞同他们的态度。第一,他们自以为自己曾经深深地卷入“文革”,只有自己才有资格谈论和评说,这是片面狭隘的,依我的观察和经验,亲身经历可以是认识“文革”的钥匙,也可以成为客观评价“文革”的障碍。很可能,克服自身局限和派性困扰所需要的努力,并不比充分了解“文革 ”的事实和进程更容易。第二,他们心怀悲壮地等待“那么一天”,以为到了那一天,真理就会从他们口中道出。他们没有看到,其实并不会有那么截然的时间分界,在他们保持缄默的同时,记忆正在破碎和流失,反思的动力和忏悔的勇气将减弱甚至消逝。我还想对这些人说句不中听的话:你们以为只要有条件,真理就会由你们来宣布,其实很可能不是这么回事,真理不一定在你们手里,真理要靠探讨和争论才会产生。 我还必须说明,以上说了那么多,都是对许多人抗拒忏悔进行社会心理学的说明与分析,这并不构成拒不忏悔的理由。当然,说到底,忏悔是个人的事情,是强求不来的。在目前这个物欲横溢,人们习惯于随波逐流,只对抓住机遇感兴趣的时代,忏悔是一件不合时宜、用世俗的标准衡量得不偿失的事。我不会要求别人忏悔。我以为,忏悔属于对自己生命意义的形而上的追求,是对自己心灵的呵护。忏悔者认定一种绝对的价值和标准,他超出自身,把自我作为可以听从劝告或服从命令的对象,为了向那绝对的善逼进,他不能不做点什么…… 我不喜欢把忏悔当成喋喋不休的争论的题目,尤其在当前中国这种语境下。这个题目可能变成美式炸鸡腿,食客们吃得油光满面,打着响嗝,有人还要敲骨吸髓。其实,值得反省和忏悔的事并不只是发生在“文革”,应该反省和忏悔的,也并不只是那几个暴得大名的人。古人云:“吾日三省吾身”,这是每个人终生的功课,而不是菜单上的一个名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