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泽厚 天问哲学 2016-04-06
结婚时(1963年10月),李泽厚对妻子说:“秋英(夫人生于晚秋)不比春花落,愿逐星光永照君”。
《尚书·舜典》云:“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所谓“在心为志,发言为诗”,通过诗词也能反映一个人的思想。中国的诗词传统,一直绵延不绝。即使在学科分工日益细化的今天,我们也能看到不少学问大家的诗词作品。今日偶读《李泽厚学术年谱》,发现其中有不少诗词,遂抄录之,以飨读者。
一九三〇年,六月十三日(农历五月十七),李泽厚出生于汉口。其祖籍湖南长沙,高祖李朝斌曾官至江南提督,祖父亦曾任云南知州。其父李世裕时为汉口邮局高级职员,母亲陶懋柟也曾读过几天女校,后又有一弟李泽民。不过,家道中落。靠父亲工资维持的家庭生活陷入困境,母亲带全家回湖南宁乡教小学谋生。其父生前曾有《书示厚儿》一诗:
潦倒谁于邑,谋生哪自由。 韶华过似箭,期望渺如钩。 身世两同恨,乡心一样愁。 壮怀终是梦,有负少年头。
青年时代的李泽厚
一九四五年,十六岁时,填词《虞美人》:
绵绵风雨家园泪,极目江山碎。 晓来烦忧上危楼,千里沉云何处放离忧。 凭栏欲向东风恼,莫笑年华早。 少年心意总殷勤,望遍山花春恋却难寻。
按:原稿为“少年心事总如狂,望遍山花初恋却难忘”,二〇〇六年公开发表时改为“少年心事总殷勤,望遍山花春恋却难寻”。
一九五四年,二十五岁。北京大学毕业,曾作七律一首:
浮云翳日洛阳城,化作长蛇海上行。 常州月冷嘲孤客,历下舟横满戊情。 憔悴年华羞旧识,磋砣疾病恨书生。 旧叶已随流水尽,归来又听读书声。
按:李泽厚年轻时经济拮据,生活艰苦,故而营养不良,经常肺病咳血。毕业分配时,冯友兰、任继愈、汪子嵩等先生要他留校,但学生代表及人事处将其分配至上海。上海高教局见咳血厉害,又将其退回北京。当时他住在北京大学第一食堂宿舍,无家可归,此诗大概缘此而发。
一九五七年,二十八岁。五月,大鸣大放开始。离京赴敦煌考察,有多个部门的人同行。从敦煌县赶到千佛寺,考察整一月,对每个洞穴都做了简记和感受。顺游太原晋祠、龙门石窟、华山等。作七律一首,赠同行陈绍丰:
轻车快马玉门关,万里风尘谈笑间。 夜色苍茫过大漠,云峰邈远看天山。 鸣沙古壁惊殊彩,麦积危崖喜共攀。 今日愿君精取炼,明朝画笔色斑斓。
一九五九年,三十岁。冬,作七律一首:
半载春欢如白云,十年悲苦竟无痕。 身惊弱客偏多蹇,魂为强思总一囤。 此日已休言科第,他年难卜共晨昏。 贫贱可作牛衣泣,咫尺天涯恨不同。
一九六〇年,三十一岁。四月,下放山东曲阜大雨居村劳动。全身浮肿,拉犁耕田。六月,作《三十自寿诗》:
三十年华不自知,心怀犹似少年时。
如经百劫天真在,愿乘春风再写诗。
一九六二年,三十三岁。春,重游北京大学校园,作七绝一组:
少年时节住此园,今日重来又十年。 荒草遍生春已老,字林何处勒燕然。
别后重来心转迷,依旧清波荡夕晖。 前日少年今早去,且看春色又芳菲。
芳菲桃李满园长,独惜韶华学舍残。 北地十年终若客,心随逝水向江南。
江南春水碧如天,岂有豪情问酒船。 盼得明朝归去也,杜鹃花里觅童年。
一九七二年,四十三岁。结束干校劳动,回到北京,作《蝶恋花》词:
绿满长安尘满路,双燕归来,不识韶华暮。 柳絮轻狂迎面舞,回头往事无心绪。 漫道飞花浓似许,万里烟云,尽是伤春语。 一夜雷声无驻处,明朝欲下滂沱雨。
按:李泽厚曾自我解释:“双燕”指诗人夫妇从干校双双归来;“柳絮轻狂”指姚文元,“文革”前曾与姚论战美学问题。此时姚正炙手可热。
中年时代的李泽厚
一九七三年,四十四岁。三月,儿子出生。作《菩萨蛮》词:
濛濛细雨漫天落,晚来秋意添萧索。 归后又经年,花期仍渺然。 佳人无可望,辗转翻惆怅。 心事即成灰,春风何日吹。
按:李泽厚曾谓:词中“佳人”乃指毛泽东。“辗转”乃数换接班人,美人香草,此之谓也。
后,又作《菩萨蛮》词:
新枝旧树怜依伴,风尘梦境双召唤。 相见怕疑猜,相思何悄然。 云天徒渴望,咫尺偏惆怅。 心意莫曾违,心魂长日随。
一九七四年,四十五岁。一月,批林批孔运动开始。作七律:
学书学剑岂无成,卌载青春若梦行。 前岁江南伤异客,今朝燕北骂儒生。 烟云变幻悲前路,风雪凄迷接帝城。 盼得惊雷天外至,挂帆千里听涛声。
按:李泽厚曾解释:“今朝燕北骂儒生”指批林批孔运动及“文革”之批“臭老九”,“异客”指解放前自己被视为“红色分子”。
暮年时代的李泽厚
一九七五年,四十六岁。秋。作《鹧鸪天》词:
已矣长安百尺楼,西风有意笑君侯。 席排桃偶神开宴,月冷荒沙鬼碰头。 蛮触斗,几时休,万般心意付东流。 黄花不下伤时泪,一样悲秋一样愁。
按:李泽厚曾解释:“百尺楼”,指当时正建的北京国际饭店,“席排桃偶重开宴”,指当时正在召开的全国人大会议。
又曾作,七律一首,名曰《题稿费单打油黄鹤楼体》:
钱币早如流水去,此处空留稿费单。 稿费一去不复返,文章虽在空荡荡。 风华历历浮云散,岁月萋濛世路长。 日暮乡关何处是,阮囊羞涩使人难。
一九七六年,四十七岁。四月,作七绝:
瓦釜雷鸣玉剑埋,八方哀怨究难排。 素衣白马飘风后,万木无声待雨来。
八月,唐山地震。作七绝:
忽有凶光动地开,二十万人同刻醢。 惨凄残酷万古无,我欲问天谁主宰。
昨夜犹然谈笑闹,今晨化作血尸尿。 千万春宵瞬息无,人生哲理谁能道。
九月,毛泽东逝世。作七绝:
呼风唤雨霸中原,功业文章万口传。 砸锅煮铁风魔后,憔悴生灵二十年。
一统江山寿八旬,风流运会迈前人。 惟我独尊无限恨,天下齐喑丑类狺。
十月,粉碎“四人帮”。作七绝:
四害驱除反掌间,小丑横行竟十年。 斯文扫地民财尽,补缀衣冠又一编。
响罢惊雷旱未除,运筹难算几崎岖。 醉深酒醒凭谁唤,举目无人作黑夫。
按:李泽厚曾解释:“黑夫”,即赫鲁晓夫。之所以不写“赫”而写“黑”,为避祸也。
2014年李泽厚在华东师大“伦理学研讨班”
一九八二年,五十三岁。七月,出席由美国学术联合会和亚洲太平洋研究中心联合举办的国际朱熹哲学讨论会。会议闭幕前夕,冯友兰吟七绝纪庆:
白鹿薪传一代宗,流行直到海之东。 何期千载檀山月,也照匡庐洞里风。
余英时和韵:
白鹿青田各有宗,千年道脉遍西东。 鹅湖十日参同异,变尽猖狂一世风。
按:会址适在鹅湖OAHU岛,亦巧合也。
李泽厚亦和诗一首,云:读诸贤唱和,久不作诗,步韵一首:
纷纷海外说儒宗,檀山初会会西东。 何当共振中州学,便卜他年草上风。
与会成中英、陈荣捷、支枝龙太郎、邱汉生等人亦有和诗。
一九九五年,六十六岁。四月,到广州中山大学、香港中文大学,讲演《再说“西体中用”》。当时“西体中用”说在国内正遭受到严厉批评,心中自难免很有堆块垒闷气。李泽厚在中文大学会友楼,面对大玻璃窗外的海天风景,当晚遂写下了一副对联在题词册子上:
极目江山窗外 万倾波涛如奔肺腑 回头家国胸中 十方块垒欲透云天
二〇〇七年,七十八岁。蒋沛昌曾作《岁首偶怀》一首:
八十老翁何所求,但援拙笔度春秋。 及身能见升平世,不废人间走一回。
五月十八日,李泽厚口占改句,于美国科州博尔德市和诗道: 八十老翁有所求,晚年奋笔述孔丘。 为将著作传当世,不辞万里作巡游。
2010年《南方人物周刊》封面
二〇一〇年,八十一岁。六月十四日,《南方人物周刊》第二十期封面为《八十李泽厚:寂寞的先知》。李泽厚题封面照道:
爱我春华,从容避狼虎; 抚今秋日,白眼看鸡虫。
后修改为:
惜彼春华,仓惶避豺虎;
抚今秋暮,白眼看鸡虫。
记得德国哲学家康德在《实践理性批判》中曾有这么一句经典的名言:“有两样事物使我心中不断充满惊奇和畏惧:在我头上繁星密布的苍穹和在我心中的道德法则。”后来李泽厚借鉴了古典诗词,把它化译得更加具有中华神韵:“ 位我上者,灿烂星空;道德律令,在我心中。 ”结果不胫而走,广为流传,成了很多青年的座右铭。李泽厚的诗词人生,大概便是这样的吧!
版权:韩书安编、黄兴华校 鸣谢:杨斌《李泽厚学术年谱》、李泽厚新浪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