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颗冬天的心
曹志
中秋将近,忽然想起奶奶,蓦然惊觉, 89 年那场除夕降下的雪,竟然沉在我的心灵上,直到如今;覆于灵魂壳外坚硬的冰,才缓缓裂开,最终破碎。
奶奶,生于江苏沭阳。那是楚霸王至爱之人虞姬的家乡,奶奶也曾是一位美丽的女人。女人的美丽为岁月风蚀,奶奶的人生被苦难浸透。
那年除夕,舅外公第一次从江西回湘,带来三位漂亮聪慧与我年纪相仿的女儿。和她们一起玩耍的快乐至今让我回味。可就在那个爆竹声声合家欢的冬季,传来奶奶去世的消息。听到这个消息的我,不是悲伤,却是懊丧——不为奶奶的逝去不归而悲伤,只因要离开漂亮聪慧的玩伴,去参加整整七天的丧礼而懊丧。而,正是那一刻,爸爸骑着那辆“永久”牌自行车奔在从城里到矿区的路上:当他碰上回程的姨爹告知奶奶已经去世,从未流过泪的爸爸,因未能见上自己的母亲最后一面,跌跌撞撞,一路痛哭到奶奶跟前。
奶奶因病卧床,整整十年。因此这是奶奶在我记忆中的唯一形象。我从小就不愿跟奶奶接近,只因她是个病人。尽管到今天还依稀记得她慈祥地哄我入睡,尽管每次从奶奶那回来,她都要偷偷塞给父亲五十块钱给我买吃的,而我在奶奶家只顾自己吃喝玩乐,最多是勉勉强强地走到期待已久的奶奶跟前,心不在焉的应付她的关爱。
全家来到寒冷的矿区守丧。灵堂里,妹妹走上前,拂拂奶奶的白发,摸摸奶奶的额头。最受奶奶庝爱的我,却远远的看着奶奶的尸体,不愿也不敢走近她。整整七天,我疯狂的看着我喜欢的《铁血大旗传》,去灵堂转转作作样子,多半是为应付爸爸的责骂。送葬那天,雨雪交加,寒风呼啸,平日不苟言笑做事雷厉风行的父亲在风雪中下跪,哽咽着向送葬的人致谢,哭得让人心碎。身边,母亲不停地啜泣,心酸的我为着“面子”紧咬嘴唇,不让眼泪下坠。
冬山如睡。奶奶长眠于矿区的小山坡。在她心中埋了整整四十年到死亦从未跟自己儿女提起的秘密,从此揭开。仍记得送葬后,大人们整整一个下午闭门不出。许久后,奶奶凄婉的爱情、曲折的婚姻和跌宕起伏的人生传奇,才由不同的场合下爸爸、姑姑和叔叔断断续续的只言片语拼成一副残破的图画——
原来,爸爸在苏北老家还有一个同母异父的姐姐!奶奶年轻时与一位国民党军官相恋,不顾全家的反对,与之结婚,生下一女。而她的亲弟弟,一位游击队队长,仍然“苦心孤诣”设计“大义灭亲”,将这位军官处死。大悲大痛之下,深受刺激的奶奶离家出走。期间被骗子卖给地主作妾:成亲那晚,她翻墙潜出,寒冬腊月只身渡河,逃回家中。后来,经介绍,奶奶与一位苏北某区中共地下党负责人结婚。哪知,打进国民党军队已任营长的丈夫被叛徒出卖,突然被秘密压赴刑场枪决。不仅如此,“敌人”将他暴尸街头,并禁止收尸——以至身上的衣服被穷人剥去,尸身被野狗分食。抗日战争中,奶奶与在新四军徐向前部队任连长的爷爷结婚。解放战争时,爷爷所属的部队攻下上海,南下湘北,改编为铁道部队,奶奶便随爷爷来到归属铁道部的矿区。但为什么她没将那个女儿带在身边,至今是个谜。而奶奶仍未从此过上安逸舒心的生活。文革期间,曾从刑场死里逃生的爷爷,被定成叛徒,遭关押毒打;爸爸遭辱骂歧视;“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凄凉。”奶奶再一次眼睁睁看着亲人受辱遭难,却无能为力。 70 年代末,她就因愈来愈严重的哮喘病、冠心病和心脏病,慢慢只能卧床保养,直至离开人世。
15 年来,我对亲情漠然的心随着世事的磨砺渐渐敏感,回想奶奶时,常自问:最受奶奶庝爱的我在她晚年的心中究竟占据多重的分量?我的任性、自私和冷漠对被世事冰透的奶奶的心,又撒下多厚的霜雪?
曾在电话中追问爸爸:“为什么奶奶四十年来从未跟你们谈过她过去的事情?” 四十年承受那么多那么重的愁苦忧伤,无处话凄凉的心,又是一颗怎样忍耐的心?
奶奶,不过是一个平凡的女人,从一个美丽的少女到葬夫不能心锥痛的寡妇再到拖儿带女、颠沛流离的母亲,一生不过在寻找属于自己的爱情、婚姻和生活的归宿,可在那理想高过一切甚至亲情、权力凌驾所有包括生命和私欲吞噬全部尤其良知的年代,自相纷争、家乡成荒场、人心似陡山如险滩……望着被亲弟弟害死的爱人,奶奶的无奈是否于刹那间凝成一生心寒?目睹暴尸街头不得安葬的丈夫,奶奶的悸痛是否在岁月中抹下一生风霜?眼睁睁看遭打受辱的亲人,奶奶的忧伤是否在风烛残年压上一生冰川?奶奶,是一片秋天的落叶,随风飘零,不知落向何处、停留何方……难道“人生就是含辛茹苦”?难道就没有让生命温暖、平安和喜乐的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