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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士庭:你如何在无所不在的恐惧中享受自由?

恐惧是大脑的基本情感

今天,神经科学家相信,恐惧是人类基本的情感,这种情感聚集在丘脑下部,在大脑两个半球的下面。西奥多·乔治(Theodore George)是研究成瘾精神病的专家,在美国国家卫生研究院负责研究人成瘾的原因。人们为了逃避恐惧,转而借酒精、毒品或性来寻求暂时的快感。这些东西会改变人的行为,但久而久之使人成瘾。

恐惧其实是情感的“黑洞”。人借着成瘾暂时转移注意力,这逐渐会改变大脑,结果就是:自我中心、骄傲、内心孤寂、创伤以及社交困难这些因素就全部交织在一起。瘾症还可能以多种形式遗传给下一代。成瘾确实涉及生理、神经、心理、社交和灵性等众多复杂维度。许多瘾症康复计划,比如匿名戒酒者协会(Alcoholics Anonymous),为帮助人摆脱瘾症做出了艰苦努力。这些计划之所以能帮助人,是因为意识到导致成瘾的主要因素是以自我为中心的恐惧。谦卑、感恩、以他人为中心的友情和寻求上帝的帮助,这些是摆脱瘾症必不可少的要素。在服事中帮助别人,这有助于成瘾者从自我的囚牢中得自由。我们都当意识到,自恋是我们很容易拥抱的头号敌人。

关于大脑,另一重要事实是它有两个前额叶半球,位于储藏恐惧感的丘脑的上方。随着现代世界科技的发展,左脑的使用越来越占主导地位,因其掌管逻辑、技术和科学思维。这就带来一个危险——使人类更像原始人的状态,因为人们以人工智能取代了更为广阔的人类视野。于是,我们越来越对人类幸福感的暴跌视而不见,而这正是我们今天要吞咽的苦果。反思一下职业化的生活如何扼杀了自己家庭生活的各种需要。想想社会上各种机构背后是多么深不可测。问问自己:我曾经有过多少亲爱的密朋?这些亲密关系的丧失正是过度使用左脑的恶果。相比之下,右脑的活动范围则更广:艺术和人文、音乐、哲学,甚至进入生命的奥秘,抵达对超越的意识,亦即寻求上帝并感受他的存在。

因为我们的大脑在诸如此类层面运作,人们还需要进一步探索恐惧这种基本情感如何与大脑两个半球交互作用,以致塑造了我们今日的性格。我在本书一开始就介绍了不同“性格类型”如何以不同方式诠释“幸福”。但实际上这只是追寻幸福的开始。

现在我们发现,在一个日益非人格化的世界中,这种对快乐感觉的追求很容易强化导致瘾症的基本要素——生活特别不幸福时,人会极其渴望即时的满足。于是人就被推向吸毒成瘾的致命陷阱,当然还有显得不那么邪恶的其他瘾症——性、色情、赌博、金钱方面的瘾症,事业甚或学术上的野心,以及各种形式的偶像崇拜。

恐惧恰如一座活火山,在各国之间驱动着地缘政治上的外交博弈。其表现形式因各国的历史、环境、文化和当权者的政策差异而有所不同。

恐惧和爱水火不容

基督徒肩负见证基督信仰之独特性的重任,这信仰是被爱所激励,而不是被惧怕所驱使。正如使徒约翰所言:“爱既完全,就把惧怕除去。” 也就是说,爱把惧怕的一切因和果都除去了。(《约翰一书》4:18.)我在另一本探讨爱之本质的书中提及伟大圣徒明谷的伯尔纳(Bernard of Clairvaux )。伯尔纳本人曾深切经验到这种爱——“爱是出于上帝……因为上帝就是爱”。

惧怕和爱可谓水火不容,就像黑暗与光明格格不入一样。然而,在亚洲人的情感中,这种鲜明的对比被抑制了。这首先是因为,在佛教文化中,蕴含情感的不是“心脏”而是“肚子”。情感和佛陀自己一样难以界定,佛陀盘腿而坐,大腹便便。汉语有超过两万个汉字与情感有关,每个字(词)都表达不同的微妙情感,然而却无人能够具体指明到底是哪种情感。反观希伯来语和一些西方语言,只用区区22个辅音,就能轻而易举界定不同情感,用圣经人类学术语来描述,每个词都是“用心感受的”(heart-felt)。日本传统中有个颇具悲剧意味的传统——用剑剖腹自尽,这是最终无以言表、孤独至极的自杀,今天依然有人效尤。这象征着一个人无力触及自己内心深处的情感以及深沉的孤独感。

由此我们很自然地想到,对情感——尤其是恐惧感——的压抑如何主导了社会行为的诸多方面。殊不知,在儒家思想社会等级观念或西方趋炎附势思想的影响下,在各种为避免“丢脸”而戴的面具的掩盖下,隐藏了多少羞耻感?人们将精力和金钱花费在争面子和避免丢脸的事情上,花费在奢侈品上,花费在全球流行的食品、服装和体育运动的品牌上。这种消费主义背后隐藏着微妙的恐惧感,这是人自己都不敢承认的,更不敢向家人或关系更疏远的亲戚或熟人承认了。恐惧无所不在,存在于每一种关系、每一个处境中。

既然这样,我如何才能感到“幸福”呢?恐惧隐藏在每个抽象的思想中,人都单方面与“物”关联,这“物”并不能与人互动,只能保持沉默。我如何能够转而与自我对话,或者更好的是,如何与亲爱的朋友交心呢?

基督徒的自由——摆脱恐惧

恐惧在我们的文化中或许有些不可捉摸,自由同样有很多微妙的含义。托马斯·默顿(Thomas Merton)从放荡青年变成与世隔绝的隐修士,他的追寻可以总结为:自由选择基本上是由人内心的冲动所主宰,而这些冲动源自对自我重要性的过度评估。我们的选择经常受到错误自我的左右。默顿本人真的“自由”吗?他的一生经历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从贪恋世界的年轻人,到极其敬虔的修士,再到隐修士,而最后时日忙于对比自己的“默观”与佛教各种形式的“冥想”。

克尔凯郭尔从更加现实主义的层面,竭力摆脱“基督教王国”(Christendom)的奴役,从而得着“在基督里”的自由。他生活在令人压抑的丹麦文化中,如同日德兰半岛广袤大地上一棵孤独的枞树。丹麦文化只有一个命令——即“詹代法则”(the law of Jante)。该法则规定:你不可与任何人不同。这必定是他首先要挑战的法则,也就是从自己所承袭的文化思维中解放出来。这与康德的哲学背道而驰,后者认为“自由意志与遵循道德律的意志是一回事”。但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克尔凯郭尔努力从令人窒息的没有基督的“基督教王国”中解脱出来,却又陷入路德宗国教的囚牢。之后他更加意识到,自由并不是自主(autonomy),而是选择必不可少的一件事,那就是爱上帝。但这意味着“自由的对立面”不是“必然”,而是“罪咎”。 因为首先要挪去罪的拦阻,也就是先恢复和上帝的关系,之后我们才能得到这种神圣的自由。

当然,你会说,“我确实希望自己得到自由这一奇妙的礼物”。克尔凯郭尔冷酷地回应说:“谁不想得到自由呢?希望得到自由是很容易的,但是希望是人类所有行为表现中最微不足道和最不自由的东西。”美好的意图无济于事。果断作决定——这不仅是说你拥有做正确选择的自由,也意味着你得到了自由本身。自由就是无条件地选择基督,接受他为道路、真理和生命。但是基督就是恩典,所以你委身于满有恩典和慈爱的基督。基督就是自由,因此基督对你意味着全部。

我们现在可以自由地听到上帝对我们的应许:“你们若常常遵守我的道,就真是我的门徒。你们必晓得真理,真理必叫你们得以自由。……我实实在在地告诉你们:所有犯罪的,就是罪的奴仆。 奴仆不能永远住在家里,儿子是永远住在家里。 所以天父的儿子若叫你们自由,你们就真自由了。”(约8:31—32、34—36)“真理”一词的力量就是“现实”(reality)的力量,正如理查德·包衡(RichardBauckham)所言:

当所有从罪而来的幻想和妄想被上帝的话语驱散之后,我们所看到的现实就是“真理”。得自由(liberation)意味着超越当代社会借营销知识所营造的令人眼花缭乱的花花世界的幻象,进而看到事物的本来面目。真正的自由不是营造我们自己的世界,不是迎合我们自己的口味,而是能够分辨现实和虚幻。

基督徒友谊中的自由

真正的个人自由体现在选择朋友及朋友彼此相属上,这二者都是自由的操练。孩子无法选择生于哪个家庭,我们在人生诸多关系上都没有选择的余地。就像主人家中或某个工厂里的奴隶,他们别无选择。但是当我们选择做基督的朋友,他就选择让我们拥有他的那种与天父的父子关系。这是上帝奥秘中的自由,因为上帝是包含圣父、圣子、圣灵三个位格的上帝。上帝邀请我们自由地选择与他的友谊,因为他已经自由地选择我们成为“上帝的儿女”。如使徒约翰所宣告的,这实在是“奇妙的爱”,而且“爱既完全,就把惧怕除去”(约一4:18)。但是《约翰福音》15:14—15的表达更为强烈,因为“孩子”没有选择,而尊贵的“友谊”体现为双向选择的自由,双方选择彼此相属。只有此时,我们才开始明白自由的两个观念——脱离他人控制的自由,以及委身于他者(the Other)的自由。

使徒雅各是耶稣的兄弟,他本可以在早期基督徒面前自然地利用自己的这份特权和特殊地位。然而他却强调成为“上帝的朋友”的伦理特征。他强调“与上帝的友谊”与一切肤浅、脆弱的人间友谊截然不同。因为基督徒友谊关乎成为圣洁——像上帝自己一样。基督徒友谊建立在“磐石”上,所以它坚固而且持久。奥古斯丁告诉我们,这种敬虔(godliness)也是谦卑,因为上帝本身就是谦卑的顶点。上帝借道成肉身而成为人,这种虚己是个奥秘,难以参透。做“上帝的朋友”,这种基督徒友谊要求我们以谦卑作为生活方式。雅各指出,伴随谦卑的,还有信靠、顺服和祷告。“智慧”一词也表明,这种友谊是上帝的恩赐,即每日活出福音的丰盛。(雅1:17—27)

雅各也谈到做“上帝的朋友”的第二种方式——基督徒蒙召效法上帝的样式,像他那样怜悯人,像他这位审判全地的法官一样慷慨和公平,选择尊重穷人。所以说,上帝的朋友不会偏向富人,不会只顾有权势的人(雅2:1—7)。这与人们通常理解的友谊背道而驰。

但是,使徒雅各也提到成为上帝朋友的第三条道路——言语上的审慎(雅3:1—18)。希腊-罗马时期很多斯多葛派的道德家也都看重对舌头的控制,但是雅各很现实地看到,人几乎不可能做到这点,因为舌头可以说是不止息的恶物,满了害死人的毒气(雅3:8)。然而,所有使得友谊长存的要素都要求某种形式的保密性。有人会在背后说某位朋友的坏话,这种态度已经表明友谊荡然无存!但是在我们感到力不从心时,怜悯之心会促使我们调整自己的语言和思想,使我们承认我们对朋友的帮助何等有限。所以说,我们需要谦卑,因为谦卑帮助我们为朋友保密。诗人威廉姆斯(B. Y. Williams)简洁明了地指出:

“身旁友”

每当烦恼噬你魂,
你心向那身旁友。
他的帮助或有限,
问题都要你承当;
所有烦恼都归你,
灵魂独行崎岖径;
关爱之下无坦途,
重担友谊拎不走,
但你知道有朋友,
从头到尾在身旁,
关心安慰不曾停,
温暖双手握你手,
有他帮助渡难关,
帮助有限也不愁。
心怀感激高声赞:
愿神保佑身旁友!

使徒雅各向我们发出最后警告:千万不要把真正的基督徒友谊和天然的、世俗文化中的友谊混为一谈。世俗文化中的友谊不论看起来多么让人舒适安逸,都不会给我们“真正的幸福”。

“岂不知与世俗为友就是与神为敌吗?所以凡想要与世俗为友的,就是与神为敌了。……神所赐住在我们里面的灵,是恋爱至于嫉妒吗? 但他赐更多的恩典,所以经上说:‘神阻挡骄傲的人,赐恩给谦卑的人。’ 故此,你们要顺服神。”(雅4:4—7)

对上帝所赐友谊之礼物的属灵回应

刚开始写这本书时,我不知道“对幸福的追寻”会把我带向何方。亲爱的读者,或许你们也没有想到。寻求的结果是“说不出来,满有荣光的大喜乐”!对于历史悠久的宗教——比如佛教和儒教——来说,耶稣的宣告未免太放肆了,因为他竟然宣告“我是道路、真理和生命”!

在引用耶稣的宣告时,我们基督徒需要特别谦卑,因为耶稣的生命、死亡和复活栩栩如生地彰显出上帝无限的谦卑。对基督徒来说,宣告这一真理是必不可少的,但是我们需要以对话的方式与人交流,和非基督徒交朋友。我们这样做是为了认识他们,了解他们的处境和他们对幸福的渴望——正如每个人渴望幸福那样。然后,我们应该努力既在朋友里面、也在陌生人身上看见上帝,因为,这些陌生人虽不自觉,却可能正在寻求上帝,而且也被上帝找到了。没有什么比享有上帝的友谊更能使我们蒙福。然而,也没有什么比分享上帝的友谊更能使我们降卑。

(摘自《幸福真谛》,上海三联书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