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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毅:回家的浪子 ——纪念我的父亲

周六那天晚上听到母亲来电话,说我父亲已经离开了我们。虽然已经在预料之中,但脑子还是一时处在完全空白的状态。前两天就已经买好票了,但还是决定明天一早赶第一班高铁回去,可以再早几个小时回到家中。

那天夜里梦见父亲,这是多少年来我第一次梦见父亲。他坐在一辆卡车的后箱里,前面看似站着几个人。当车子路过我的时候,他转头看着我,像是看最后一眼,没有说什么,然后车子就消失在路的远方。当我醒过来后,我才意识到,多少年来我都没有梦到过我的父亲,现在竟然是以这种方式梦见了他。为什么会是这种方式呢?第二天回去的路上,我一直在回想梦中的情景。这让我想起很小时候的一个场景,它在我以往的人生中不时会浮现在我的脑海中。就是我们姐弟三人坐在马路沿上,等候着那辆载着父亲和他同事的卡车开过来。经常是等到天黑了,远远地看见两束灯光,车到跟前,果然是父亲他们的卡车。他从车上拿下来很多好吃的东西给我们,多数是他在试验场附近的农村买来的农产品,让我们先拿回去给在家中做饭等着的妈妈。然后他们要把车开回到厂里,他才能下班回家。

父亲是在一家军工厂的试验站工作,工作的内容就是把厂里生产出来的成品炮弹拉到附近山里的试验场试射。由于这样的工作性质,他常年出差在外。有时当天可以回来,有时要多天才能够回来。因此在我童年的记忆中,等爸爸回来,似乎已经成为烙在生命中很深的情结。能够想起来的与父母一同出行,比如一起去公园的记忆,大概屈指可数。在那时的文革年代,我们三个孩子主要靠母亲拉扯长大。

将我父亲从家乡带出来工作的是他的叔叔。之前听我的这位叔公说,父亲出生前,我祖父因为吸食鸦片,受不了我的曾祖父,一位从孙殿英部队退役回乡而广置田产的军官,对他的严厉管制,就离家出走了。这一走就渺无音讯。父亲完全是由祖母抚养成人。祖父出走时,家里分给他的田产已经被他倒卖得差不多了,留给孤儿寡母的实在所剩无几。想来这让母子随后的日子并不好过。我很小的时候就看到过父亲的母亲与姥姥,两个穿着大襟衣服的很传统的中国妇人,守着这个宝贝独苗的照片,至今印象深刻。我后来读到余华的《活着》时,心里总算是多少有了一些安慰。至少因为我祖父的缘故,可以让父亲参加工作不久就成为培养对象并入了党;并让我小时候在家庭出身一栏中可以非常自豪地填上中农。

在49年之后的社会环境下,想要像我的祖父那样离家出走,浪迹天涯而不再回家,也确实不容易了。不过如果基因里有这个因素在其中的话,就算是不同的社会历史环境,也还是会创造出让人常年奔波在外的机会。而且对于我的父亲来说,可以是很名正言顺地以工作的名义。他在工作方面确实是非常尽心努力,把所有的时间都用在工作上,因此很少回家。在文革的年代,既做到了认真工作,又可以让自己活得随心所欲,不用承担太多的家庭责任,看来二者还是可以合一的。

回想我祖父的故事以及父亲的前半段人生,常让我联想起《路加福音》中耶稣所讲的那个浪子。今天让人唏嘘的是,对照着回来的浪子,那没有回来的浪子多么让人心中惋惜,既让人想要想象他所过的是哪种生活,可又不敢去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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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八十年代初期,国家当时执行子女可以顶替的政策。我父亲选择了提前退休,好让一个孩子能够进厂有个正式工作。当时他们把这种正式工作还是视为终生的铁饭碗。这让他的生活有了一个很大的变化。他由一个常年在外跑的人,变成了一个常年在家服侍的人,就像是在还他前半生所欠下的债一样。

这个时期,每次我回家,都会发现是父亲在下厨炒菜。而且我逐渐发现,我很喜欢吃我父亲炒的菜,如果有一段时间没有吃我父亲炒的菜,还会有些怀念。他做的都是十分家常的饭菜,却带着这个家特有的味道,让我百吃不厌。为了让做出来的饭菜好吃,他会花很多时间在厨房,炒菜的时候,该有的工序绝不会省略。

也就是在这个时期,他开始跟着我的母亲读圣经。我猜测,一方面可能在家里的时间太多,除了做饭看电视,没有其他太多的事情可做;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讨好我的母亲。不能说他不爱他的妻子。其实当年,正是为了追求他所爱的这个女人,他放弃了自己原可被单位栽培的大好前程,跟随着我的母亲来到现在这个位于大西北的军工厂。如果说他在青年时期活在他母亲的宠爱之中,那么在结婚后,他就活在他妻子的宠爱之中。凡是自己能不拿主意的,都交给自己所依赖的妻子。不过,在读圣经这件事情上,我逐渐发现,他越来越认真起来,甚至花了很多时间用手抄写圣经,与我的母亲一起读经。当然,他还没有做到完全让我的母亲满意,就是跟着她去教会。这是他无法勉强自己的。

他所寻求的这位上帝也没有亏待他。我的母亲先是因为视网膜脱落,后来因为被电动车撞伤换了股骨头,而不得不中止她在教会中繁忙的服侍,在家中修养。我后来才意识到,这是上帝对我父亲的恩待,让他们夫妻两人可以每天在一直唱诗敬拜,一起读经祷告。而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我父亲走完他人生的终点,竟有十余年之久。确实,他只是偶尔跟着我的母亲去教会,这对他的信仰无疑是一个损失。但满有怜悯的上帝却没有离弃他,竟然专门差了一个属祂的婢女,我的母亲,一对一地服侍了他十余年的时间。我相信,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他与自己的妻子每天在一起敬拜唱诗的情景,一定是呈现在他眼前的生命中最为美好的片断与图画,成为他离开这个世界在基督里安睡前的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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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父亲是2015年6月查出左肺有肺癌,当时他已经82岁,我们不希望他再经历手术或其他治疗手段的痛苦,因此就没有采取任何更积极的治疗,也没有明确地告诉他,而是采取了吃中药等比较保守的治疗方式。按照医生当时的说法,他大概只有半年到两年的时间。这是我第一次开始意识到与父亲在一起的时间不多了。于是我们三个孩子一起去为父母看了一处墓地。

他实际又活了两年零两个月的时间。而在这两年多时间中,除了他后来抱怨强迫他吃这么苦的中药之外,基本上没有感到肺部有痛感或上不来气等不适,以至于他在多数时间中差不多相信母亲所说的,他不过是肺部有个感染点,因此不时地要去医院检查或打点滴。当然,我想他后来一定意识到他得的是什么病,只是他也选择了没有向我们明说。

在他生命还有几个月的时间,他再次住院的时候,他开始意识到他的时间不多了,不再像以往那样期待着病症能够完全好。在他身体还可以自由活动,说话还没有任何问题的时候,有一次当着我母亲及教会中来看他的弟兄姊妹,他十分清楚地说,他现在全身轻松,就看主什么时候来接他走了。

我父亲生命的最后三个月是在床上度过的。这时,虽然没有肺部的疼痛和上不来气的不适,但由于长时间的疾病,他的体力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他已经没有足够的气力站立或走动。7月初,当我带着儿子回到家中来看他。他看到他唯一的孙子,那种从心中发出来的欢喜之情跃然脸上。他说,没有想到,我还能见到我的孙子回来看我。那次,或许他也意识到是与我的最后的谈话,他竭力地忍住困乏,尽力跟我说话,时间超过了我所期待的长度。现在回想起来,他最大的挂念,就是他先走了以后,我的母亲怎么办。我说,你放心吧,还有我们姐弟仨呐。

从那以后,他每天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需要花不少时间才能将他从睡梦中唤醒过来。过去,每次他的孙女回来看他的时候,叫他爷爷,他是那么心满意足地答应。可是现在,我们任何人叫他,想要将他从睡梦中那个世界唤回,都不如他的妻子在他面前的唱诗那样管用。看来,他在这一段时期常常梦游的那个世界里,他一定非常熟悉这种歌声。或者可以这样说,只有这种赞美诗的歌声,可以将这两个世界连通起来。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天,他已经处在弥留之际,差不多一天都处在昏睡状态的时候,两位教会的姊妹在他的床前为他祷告,他意外地醒来,连连用微弱的声音说,阿们,阿们。

父亲是在那天晚上停止呼吸的,具体的时间不是那么准确。我母亲事后回忆说,有可能她在为他擦洗的时候他就已经离开了。差不多在她擦洗完的时候,那几天在医院守护他的弟兄进来,发现显示屏上显示心跳与血压的图型成了一条直线,赶紧叫护士与医生来,才确认他已经离开了。让我的母亲心得安慰的是,我的父亲离开的时候就像是一个孩子,浑身柔软温顺无保留地把自己交在她的手中,丝毫没有被死亡的阴影或恐惧的挣扎所占据的痕迹,就像是安静睡去一样。一直到后来为他穿好衣服时,都是如此。

我父亲最后几天基本上处在昏睡的状态,因此当我问守在他面前的母亲和姐姐,他最后说了什么话没有,她们都提到我父亲清楚地说过的一句话,非常谢谢你们,这样地服侍我,拖累你们了。是的,和她们一样,我们都不太相信这是过去所熟悉的那个父亲所说的话。他以往很少表达情感,更难以向孩子们说声谢谢。然而,我们又都相信这是他从心中表达出来的话语,是他特别想在自己离开之前说出来的话语。我知道,他是带着满足离世的。

我非常羡慕父亲以这种方式离世,安睡在基督里。他在一个进入安息的日子被接回天家。主基督用我们看得见的方式告诉我们,祂实在是爱他,祂既爱世间属自己的人,就爱他们到底(约13:1)。他离开这里,去了主基督在天家为我们预备的地方。这次,是轮到他在那里等我们了。我现在体会到,他在离开的时候,在梦中再次向我告别,实在是他顾念他的这个儿子,要让我从幼年留下的等候父亲的情节中被释放出来,得着医治。或许我自己都不再意识到这种情结了,但他让我明确地意识到,地上的父亲迟早都会离去。我们所等候的那位父亲,按照我们内心里所期待的程度,只有天上的阿爸父才能够满足。祂实在是信实的,总有一天,在我们的等待中,会差派他的儿子或天使,来接我们回到祂的家中。